媒体 | 韩东育:身边的历史

发布时间:2021-07-17 供稿单位:党委宣传部新闻中心 撰稿:韩东育 网络编辑:姜隽姝 浏览次数:

2021年第4期《随笔》杂志刊登了米乐官网副校长韩东育教授的文章《身边的历史》,讲述了寻找影片《英雄儿女》中“王成”原型的故事。现将原文刊登如下,以飨读者。

一九六四年,由长春电影制片厂摄制的《英雄儿女》正式公映,那一年我两岁。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文艺作品奇缺,一部好的影片问世后,一般都要放映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所以自懂事以来,我通过影院、露天甚至借爸爸的光潜入县委大院放映室看这部片子的次数,应该不下十几回,而且每次都禁不住要泪目。那是一个英雄主义的时代。《英雄儿女》在把中国军人的铁骨牢牢地嵌入你整个身体的同时,那义薄云天的赞词和旋律,也几乎摄走了你的全部魂魄。放映结束后观众站在原地回不过神来的表情还让我确信,“人境两俱夺”之意象,其实并不需要“三维立体”的技术烘托。

然而今天,我还意识到另外一个事实,即故事中的人物、事迹及其作品,显然不应观止于文学和艺术层面,它其实更是一部历史,而且是发生在我身边的历史。

牺牲前高喊“为了胜利,向我开炮”的王成,无疑是贯穿这部影片的灵魂。可米乐(China)他到底是谁的问题,多少年来一直说法不一。单从名字上看,他应该是巴金小说《团圆》中的一名志愿军战士,而且电影《英雄儿女》在推出片名时也确实写着“根据巴金小说‘团圆’改编”。然而,巴老这篇揭载于1961年《上海文学》8月号上的中篇虽涉及过几位战斗英雄,但整部故事的主线却是一对志愿军父女如何在朝鲜战场上久别重逢而不是王成事迹本身;且小说中与王成有关的笔触也只有过一段极其简单的交代——王主任一次遇到王成时,王成告诉他王芳也在朝鲜。可“王成的话没有讲完,我们就分开了。这个团完成了上级给它的任务,友军也终于赶到了。只是王成没有能回来,他勇敢地在山头牺牲了”。这意味着,王成在《团圆》中即便是英雄,也只是一个被一笔带过的英雄;同时也意味着,电影导演武兆堤和编剧毛烽试图把王成塑造成一尊一贯终始之战神的创意,已因为无法在《团圆》中寻出而遇到了巨大的困难,以至于武兆堤坦言:“小说《团圆》太简单了,必须要有大量的素材来充实它!”(凌行正:《铁血记忆》)据说,毛烽曾一度以“没办法,我没那个本事”为由想对武兆堤撂挑子。可就在杨根思、秦建彬、黄继光、邱少云等英雄人物在编导的脑海里翻江倒海、难以定型时,他们突然发现了收录有好友、战地记者洪炉《向我开炮》通讯的集子《志愿军一日》!这是一篇介绍步话机员于树昌与敌人孤身搏斗的事迹——“‘一号,一号,’于树昌一迭连声地喊起来:‘快打呀!敌人包围了我的地堡,快射击!猛打!猛打!打我的地堡!’‘什么?什么?’团长急站起来。‘炮兵同志,开炮呀!别顾我!向我开炮吧!’……‘猛打呀!炮兵同志,敌人上了我的地堡顶,’于树昌接着喊:‘向我开炮!为了胜利,对准我地堡,开炮!向我开炮!’‘于树昌,于树昌!’我直喊着他的名字。紧接着耳机里发出一声破裂的爆声,接着,一切声音都沉寂了”……。当读到这一段时,两位编导几如“桶底子脱”,一下子豁然开朗——这不正是他们百般寻觅而不得的有血有肉的战神、也就是可通贯影片终始的军魂么?!——王成的形象,在做了一点附加性处理后,于是乎定版。

然而2008年,《向我开炮》一文在被江苏省新闻出版局再度收入《烽火忆当年:二十三军老战士征战散记》一书时,洪炉特地在正文前写了一段说明:“1953年朝鲜夏季反击战中,我军连续出现过两个英雄战士,他们都是步话机员,一名是218团的于树昌,另一名是201团蒋庆泉。其事迹十分相似,都在战斗到紧急关头时,喊着‘向我开炮!’与敌人同归于尽,于树昌当时就牺牲了,蒋庆泉被震昏不幸被俘,停战后被遣返回来。按有关规定只宣扬了于树昌,却不再提蒋庆泉,埋没了这位英雄。田金波同志和我一起访问了于树昌的排长孙绍均等,就以他的口气和名义,又参考了我已写的蒋庆泉的故事,写成《向我开炮!》一文,编选进《志愿军一日》文集中,《人民日报》、《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等各大报刊都曾转载,志愿军政治部评为二等奖(无一等奖)。后由总政文化部毛烽将这一故事“移植”到巴金小说《团圆》中为影片《英雄儿女》塑造了一个英雄人物‘王成’,从此使‘向我开炮’和‘王成’的名字传遍内外。后来国内出现了一批‘王成的原型’和‘王成式英雄’,他们虽然也有英雄行动,却与王成没有关系,‘王成’真正的原型只是于树昌烈士和蒋庆泉同志,他们都是23军的。中央电视台《电影传奇》米乐(China)《英雄儿女》一片,我讲了这段往事。现将《向我开炮》原文发表在此,以纪念这两位英雄战士。洪炉。”后来,他在写给蒋庆泉儿子蒋利的《寻找“王成”战友》这封证明信中还进一步强调了这两个“王成”的发生次序:“喊着‘向我开炮!’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王成’,是电影《英雄儿女》中的一个英雄人物。真正创造这一英勇行为的有两个人,第一个是原志愿军第23军67师201团通信连的蒋庆泉,第二个是23军73师218团通信连的于树昌……。洪炉(卢弘),2010年5月4日。” (据手书原稿抄录)

洪炉是在复述一段历史事实:1953年4月17日,蒋庆泉所在的67师201团5连接到命令:“攻占石岘洞北山,扼守阵地,组织炮火大量杀伤反击之敌!”这是一场难以想象的厮杀,以至于早已见惯生死的洪炉赶到现场时,竟也被阵地上横七竖八、层层叠压的尸山惊呆了。在听说蒋庆泉“向我开炮”的事迹却没能找到蒋本人的情况下,他第一时间采访了与蒋庆泉用步话机联络并直接听到“向我开炮”呼号的两个战士——谷德泰和陆洪坤,并于5月18日完成了写实通讯《顽强的声音——记步话机员蒋庆泉》一文。可就在部队上准备为英雄请功以及通讯稿即将发稿之际,蒋庆泉的名字却出现在美军提供的战俘名单上。按照我方当时的规定,被俘人员是不能被宣传的。于是,随着稿子的被压下,请功的事亦自然不了了之。直到4个月后在另一场战役中,23军有一位叫于树昌的步话机员也在发出“向我开炮”的嘶吼后牺牲,洪炉等人这才将蒋、于的事迹糅合为一,并以《向我开炮》为题发表,也就是后来被《英雄儿女》编导偶然发现于《志愿军一日》中的通讯稿。然而,当你对照着阅读《顽强的声音》(手稿)和《向我开炮》后会不难发现,它们的主要不同,不过是把前者的蒋庆泉置换成了后者的于树昌。

2018年6月,志愿军老兵一行从东北出发,受邀去北京参加李思思主持的中央电视台节目《回声嘹亮》。节目聚焦报道了蒋庆泉的事迹,而本期收录的金曲也是由陈思思演唱的电影《英雄儿女》主题曲《英雄赞歌》。当年洪炉笔下的王成原型之一蒋庆泉,1928年出生于东北辽宁省锦州市大岭村。他是1949年辽沈战役后参加解放军的,入伍后一直担任步话机员。1952年,蒋庆泉随中国人民志愿军第23军入朝作战。也正是这一年的9月,时任23军《战地报》记者的洪炉亦随部队到达了朝鲜前线。根据洪炉的记录,喊完了“向我的碉堡顶开炮”并与战友高声作别后,无论步话机员谷德泰怎们呼叫他的名字,都不再有回音,而“只有听筒里沙沙的电流声……”。

蒋庆泉的被俘显然不是投降,他是在被炮弹震晕后才成为美军俘虏的。在一次采访中,他回忆了自己被俘前后的细节:“打到白热化时,我身体上都是尸体,碎尸的整尸的啥都有,脸上有中国人的血,也有美国人的血,身上都是血,干脆,就打这些上来的美国人,实在没办法了,我才喊的向我开炮。那时,我的心里头特别难过,我说我的祖国如果有美国的一半(弹药),三八线它都不能出弯!”蒋庆泉还说,当他被敌人的弹片击中了腹部和眼睛时,曾一度在地上乱摸,想找把枪自杀。结果枪没有找到,却反被又一枚敌人的瓦斯弹击中,于是他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了——整个人都失去了知觉。等他从昏死中醒来后发现周围全是美国人时,立刻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被俘了,于是,巨大的羞辱感竟让他再次昏了过去:“当然我被俘了啥也不知道了,头一次死了,美国人在战场上把我当死尸拽硬给我拽醒了,我这一看不好了,我周围都是美国人了,这心里头一着急:这不是被俘了吗?一着急又死了。死了把我扔到车上去了,人家当死尸拉走了,等过了一阵我又活了,美国人就把我捡出来了。”

停战协议签订后,从1954年1月20日起,交战双方开始遣返交换战俘。蒋庆泉和许多志愿军战俘一道,被送回辽宁昌图的“归来人员管理处”。尽管我方负责教育审查归俘的干部整日里重申“人民军队的字典里没有被俘,被俘就等于变节”等纪律,但因蒋庆泉所在的部队——23军67师政治部为他提供了足够的证明和支持,才使他除受到党内警告处分外,被保留了党籍和军籍。他选择不被人注意的角落——辽宁锦州大岭村老家,当了农民。以至在半个多世纪里,没有人知道他内心汹涌的隐秘历史,连妻子儿女也不清楚他的那些遭遇。然而没想到,他回国后第10年,长春电影制片厂摄制的《英雄儿女》被搬上了银幕。两年后的1966年,当蒋庆泉第一次看到这部影片时,就觉得王成“撩衣服的动作”太像自己当年了,回家后竟偷偷地哭了整整一晚。1981年,中央为当年志愿军被俘战士落实政策。十二月的一天,民政局和组织部来了两位工作人员,宣布取消他的党内处分。这位在战场上几经生死都没有流过眼泪的蒋庆泉,此时则完全失控,放声大哭。2004年,崔永元的《电影传奇》节目邀请洪炉等志愿军老兵去讲《英雄儿女》的王成原型——那位他从未谋面、且下落不明的英雄。节目播出后,蒋庆泉的妻兄和同村一个农民找到他,问他是不是节目中的蒋庆泉。蒋庆泉竟一口否定,说“没这事”。2008年,蒋庆泉的战友终于找到了他,一句“老战友,向你开炮的人来了”,这才让周围的父老乡亲第一次知道他们身边这位平凡的老人竟然是一名大英雄。有人问他“为何沉默这么多年”时他说:“我有过那段(被俘的)经历,不想给英雄抹黑啊!”2010年,蒋庆泉已82岁高龄。政府要给他经济补偿和特殊待遇,他谢绝了。他只提出一个要求,就是希望能得到一枚抗美援朝纪念章。总政治部闻此,专门为这位老兵特制了一枚参战纪念章。授章那天,罗援将军前往,亲眼目睹了这一感人场景。当时,蒋庆泉老人身着戎装,精神矍铄地登上前台。他的老首长、当年志愿军23军政委、已年逾百岁的裴周玉老将军,也由两名战士搀扶着登上了主席台。只见蒋庆泉抖擞出当年的雄姿向首长报告道:“裴政委,我是志愿军23军战士,我的团长***,牺牲了;营长***,牺牲了;连长***,牺牲了;排长***,牺牲了,现在你的战士蒋庆泉来向你报到!”裴周玉老将军颤颤巍巍地把自己胸前印有“和平万岁”的纪念章摘下来,交到了蒋庆泉手中。“你是真的英雄!”老将军说着,与蒋庆泉洒泪相拥,竟至嚎啕……(王伟:《82岁“王成”见到当年首长》)。

自《英雄儿女》播映以来,有许多了解那段历史的志愿军战友,开始出来说明。除裴政委外,23军军长黄浩在回忆录《烽火忆当年》中也写到:“虽然于树昌被宣传出去,而最早发现的英雄蒋庆泉却被埋没了!我感到遗憾。”而更想表达这种心情的,则是蒋庆泉当年一个排的步话机战友、找蒋庆泉达50余年、代号为“08”的陆洪坤和当年专为蒋庆泉写过报道《顽强的声音》的战地记者洪炉。2010年,当中央电视台《社会与法》栏目采访陆洪坤并问他为什么要一直寻找老战友蒋庆泉时,陆的回答十分明确:“我看到王成这部电影,我心里不平衡啊!‘向我开炮’是蒋庆泉叫的,是叫陆洪坤向他开炮的。我(们)这个英雄是真正的英雄,我到现在永世不会忘。还有当时的记者叫洪炉。没有他(的记录)就没有蒋庆泉这个事情发生!”正如陆洪坤所言,战地记者洪炉自写过那篇报道后,就从没忘记过蒋庆泉一天。洪炉原姓郭,笔名卢弘,已于2019年11月21日逝世。朝鲜停战后,他苦苦地寻找着蒋庆泉的下落,但“战俘”的污名和蒋庆泉本人的隐居,竟使他一筹莫展。直到2000年,他才不得不通过发表《呼唤“王成”:你在哪里》一文,来公开寻找蒋庆泉,文中还提到了当年与蒋庆泉用步话机通过话的谷德泰和陆洪坤。蒋庆泉的儿子蒋利看到文章和电视,联系上了洪炉,并最终促成了这两位老战友半世纪来的第一次见面。当年的4月,洪炉专程赶到辽宁锦州大岭村,登门拜望蒋庆泉,并给他带来了一件最为珍贵的礼物——那篇写于1953年5月的战地通讯《顽强的声音——记步话机员蒋庆泉》手稿。手捧着手稿,蒋庆泉老泪纵横,也首次承认说:“当年我确实喊了‘向我开炮’!”

因为“向我开炮”才构成了事实和影片的主旋律,也由于《英雄儿女》改编自《团圆》,所以人们试图在巴金小说中寻出相关情节的想法和做法,亦自在情理之中,诸如有关巴金在朝鲜期间采访过某部六连“副指导员赵先友和通讯员刘顺武”等英雄人物的报道不一(陆正伟:《巴金与〈英雄儿女〉往事》)然而,有关六连的事迹,并未在《团圆》中的王成身上有所体现;而巴老的表态,倒凸显了老人家的品质和为人:“面对影片的成功,巴金说,小说写得并不好,是编剧编得好,导演导得好,演员演得好。谦虚的话语更映衬出这位文学大师的人格魅力。”(吴为忠:《巴金〈团圆〉的内容简介》)

影片《英雄儿女》能流传至今且经久不衰,还有一个无法忽视的巨大力量在发挥着巨大的作用——由一段段激越的字符和一串串跳跃的音符淬炼而成的主题曲《英雄赞歌》。多少年来,这首惊天动地也感天动地、穿云裂石却山海和声的插曲,早已成为几代人的信仰砥石和心灵洁剂。其雄浑刚健的赋比兴、气吞山河的英雄气和发扬蹈厉的钢铁旋律,在今日歌坛中,已经很难见到了。于是,和在身边寻找到王成原型之一蒋庆泉时的兴奋与光荣相仿佛,当了解了这首歌的来历时,我还无法不骄傲于那两座早已被历史定格在东北天际的文艺星宿——作词者公木和谱曲者刘炽。

有回忆称,导演起初是想把《英雄赞歌》的作词任务交给编剧毛峰的,因毛峰面露难色,这才有接下来的公木的出场。公木夫人吴翔若干年后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写《英雄赞歌》的时候是1962年,当时,武兆堤、田方(王文清扮演者)和刘炽三人一起来家里拜访公木。公木允承后,只用一夜时间就完成了歌词的创作。一同前往的刘炽,是东北文工团作曲兼指挥,东北鲁艺音工团作曲兼指挥,也是新中国最著名的电影音乐人。脍炙人口的《上甘岭》主题曲《我的祖国》,就是他的杰作之一。据说,刘炽接受了《英雄赞歌》的谱曲任务后反锁房门,谢绝一切打扰,竟至诸事不理……词、曲珠联璧合的《英雄赞歌》,就这样诞生了(杨代吟:《电影〈英雄儿女〉幕后珍闻》)。

出于对母校首任祭酒的怀念敬仰之情,我想就公木先生多说上几句。公木,本名张松如,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的词作者。据我有限的了解,抗战胜利后,公木先生于1946年受命与病理学家白希清来东北创办“东北公学”。不久,“东北公学”改名“东北大学”,张学良胞弟张学思出任校长,白希清、舒群为副校长,公木为首任党委书记、教育长。1950年,“东北大学”易名为“米乐官网”,公木也因此成为学生每年入学和毕业时必唱的东北师大校歌的词作者。有人这样状摹公木,说他“是军歌《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的词作者,歌曲《东方红》的修订者,歌曲《英雄儿女》的词作者,是烽烟里的诗人”,“他的诗是旗帜,集结岩石,动员松柏,把每一粒土壤都变成一个坚强的祖国;他的歌是飓风,向星辰下令,让大海凝神,让每个人的血管里都卷起风暴”(陈佳冉:《公木:不散的歌声不朽的诗》)而公木的老友、诗人丁芒则是这样赞誉他的:“谁的歌声能成为斧凿/供英雄们去雕塑祖国的山岭/谁的诗句能楔入历史/化为我们民族不朽的基因!”

一晃儿,巴金、公木、刘炽走了,武兆堤、毛烽和洪炉也先后离开了人世。但是,由他们记录下来的“王成”还在,那声“向我开炮”的呼叫还在。3月13日下午2时许,我和王铁军教授、王屾博士等前往辽宁省锦州市大岭村,拜见了唯一在世的王成原型——蒋庆泉。老人家今年93岁了。他出门迎客的一刹那和简单的几句寒暄,很难让人相信如此高龄之人,竟能严整依旧,矍铄依旧,也清醒依旧。聊起《英雄儿女》电影时,他的反应是强烈的;那些编导的名字,他也脱口而出,仿佛是多年的老友。只是寒暄过后,老人家开门见山的一番东北话,既让人亲切,也有些出人意表(依录音整理,人员简称蒋、韩、王[铁军]):

蒋:今天咱不用说别的,我有几句话要告诉你们。一个,《英雄儿女》的原型,至今我都没承认。在全国各地,各个电视台,包括地方电视台,我从没承认过是王成的原型。/韩:您老过谦了!/蒋:这一个原型归谁呢?归打仗时躺在我身底下左一层右一层的烈士!还有,就是英雄二字。英雄二字也传遍了全国。我可以说,我没承认我是英雄。一句话,还是归这些烈士,特别是杨根思、黄继光,还有我一个战友,他是73师的,他也喊“向我开炮”!/韩:姓于。/蒋:叫于树昌,应当归他,因为他牺牲了我活着呢,只不过我比他早(喊)了4个月。/王:他和您不是一个师的吗?/蒋:我是67师的,他是73师,我是4月份(喊的),他是8月份(喊的)。所以这个桂冠连这个英雄都归他。我虽然不承认自己是英雄,也不承认是王成的原型,但是我有我的底气。……(他指着对面墙上“向我开炮”的宣传画说)我要介绍一下,电影一出来拿着爆破筒那个人,那是杨根思,是20军的,现在在泰兴,我给他扫过墓……

我相信老人家的话是发自内心的,也知道“双手紧握爆破筒”的王成英姿正是采自杨根思的舍身一跃,但那句《顽强的声音》——“向我开炮”,却无法证明王成不再是王成,而只能证明英雄毕竟是英雄!在王铁军教授的查找下,我们居然在老人家的资料袋中看到了2010年4月洪炉专程赶来看望他时带来的最珍贵礼物——初稿于1953年5月18日的那篇战地通讯原件,也就是后来成为电影《英雄儿女》灵魂的“向我开炮”的“原声带”和“毛片儿”!

抗美援朝战争是中国军队在列强面前的一次庄严和正面亮相。战争爆发后,中国人民解放军19个兵团中有原“四野”13兵团和“三野”9兵团等6个兵团赴朝作战。开战伊始,因我国东北边境出现紧急情况,除原“四野”部队外最先奔赴前线的,就是“三野”原定准备攻台的部队。蒋庆泉所在的原华东野战军(三野)与原东北野战军(四野)等雄师的并肩作战和英勇刚烈,让对手记住了他们。老人家在忍不住向我们介绍“三野”光荣来历的同时,也念念不忘他老家东北的“四野”。他心目中的“四野”,不但兵力强悍、武器精良、战将齐备,还在新四军一分支的脉络上与“三野”有着“血缘关系”。他说他在朝鲜的老战友中,就有很多是“四野”的兄弟。听到老人家讲起这些,一同前来采访的于女士激动地告诉他说,自己的老父亲就是“四野”出身的志愿军老兵!说着她还拿出手机,为两位老人接起了视频连线。“我说话你听得见吗?老战友,你高寿啊?”蒋问。“我是于德才,哈哈听得见,93了!”原来,两位老人都是1928年生人。“我早知道你啊,‘向我开炮’就是你吧?”于德才老人高声道。两人对话时我一直在抓拍,可就在这时,我发现蒋老的额角已青筋微凸,面色亦转瞬涨红。只见他身体前倾,颤巍巍地用手抓过几张纸巾,拭擦起眼角的泪水……。老人家的真情,使在场者无不为之动容。我无法想象90多岁高龄、又有着同样生死经历的老兵,此刻的心理起伏该是怎样的剧烈,眼前所现又会是怎样的场景。所幸,历史的镜像已真实地记录下那场中美之间以肉身对钢铁的非对称血拼,记录下了千千万万个王成毅然奔赴与东北只一江之隔的朝鲜前线,同史上最强大敌人展开对决的最惨烈战争。一直以来,我总想把这场战争称作“微型世界大战”。因为在这场恶战中,中国人民志愿军抗住了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英国、法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荷兰、比利时、卢森堡、希腊、土耳其、哥伦比亚、泰国、菲律宾、南非、埃塞俄比亚共16个国家的作战部队,以及意大利、挪威、瑞典、丹麦和印度5个国家的医疗队;而仅仅上甘岭一役,敌方的炮火密度,就已超过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最高水平。从伤亡率看,美国史上最高的硫磺岛战役,也只有32.6%,而这次却高达40%以上。(鲍宇雁:《上甘岭战役——让世界重新认识中国军队的“分水岭”》)。

战争是残酷的,而且“从来就不存在好的战争”。正惟如此,没有人喜欢牺牲,也没有人想当英雄,更没有人愿讴歌战争。可是,如果不战就得跪倒,不争就要亡国,不死只能苟活,那么“舍生”或“死国”,就应该是有尊严者的唯一选择。我们在整理这段身边的历史时还有一个特别的发现,即蒋庆泉及其志愿军战友,事实上是通过“匹夫不可夺志”的个体尊严,才捍卫了国家的整体尊严的。这或许已超出了本文的讨论范围,尽管兹事体大,弥足深思。